在司樂塾的日子越來越久,已經和眾姐妹相互熟悉了,虞美人幾次挑釁都沒有得逞,是因為我一再忍讓她,不想與她起爭執,紫荊等姐妹也常常替我解圍,日子勉強過得去,偶爾悶了的時候就和姑娘們一起做做女紅或者品茗談心。

也結識了幾位英俊倜儻的文人墨客,常常點了我的名字去演奏詩詞樂曲,談古論今,其中便有包下虞美人的方老爺,金陵的首富侯家大公子,聽聞他家和方家是世交,侯公子與方老爺的很多買賣生意都是有往來的,雖然是商戶人家,卻也曾經飽讀詩書。

我知道他心裡憐惜紫荊,而紫荊也是對他一往情深,只是這層薄如蟬翼的關係沒人肯打破它。我們這些旁人只有干着急的份了。

當然除了這些客人還有一些惡霸,例如和牡丹相好的薛一霸,他是金陵的地頭蛇,當地的父母官都不曾拿他怎樣,聽說他父母都是知書達理的人,家裡獨獨出了這樣的下流胚子,不學無術,滿肚子的草莽且粗魯無禮。

仗着妹妹嫁給了京城的皇親國戚,在家橫行霸道。其實家中也有賢妻美妾,但他動則打罵,整個柳艷胡同誰人不知道他的惡行。

他自從我第一次登台,便次次來都點我去,我總是推脫有客或者身體不適,為了這些很是頭痛。心裡總是覺得惴惴不安。

那是八月初二,李媽媽說「今日黃昏去牡丹的房中演奏,準備的好些。」我答應着,回去對紫荊和芙蓉說「我成了什麼了,還得到她房裡去演奏?」

「白蓮不必惱,我看是方老爺意思,他很喜歡你,每次都要你去,還和你說很多,虞美人就為這很惱你。」

「是啊,芙蓉說的是,去就去吧,無非陪吃兩杯酒也就是了。」

「我倒不是擔心方老爺,只是虞美人每每都擠兌我,各種羞辱我也就忍下了,就是怕她再生些什麼別的事情。你們知道的我最多是在會賓樓的雅間裡會客表演,這次可是去她的房中,心裡總覺得不安。」

「我剛來時虞美人房中我也去過,又唱又跳的,她陪着萬大人一同看舞,也不曾有什麼,白蓮不必擔憂了。」芙蓉這樣說着,一面安撫我。

也許原本我就是心事重的,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酉時五刻,我在侍候丫頭的陪伴下手捧瑤琴來到了前院繡樓,叩響虞美人的房門。透過閨門隱隱可以看見裡面燭光竄動,男女推杯換盞。硬着頭皮進了房門,低頭到了個萬福。

「喲,這不是白蓮妹妹嗎?很久沒見妹妹了,更標誌了啊。快來本公子這邊坐下。」

聽到這個聲音已經開始眩暈了。薛一霸正坐在席間,大襟袍松松的解開着。「原不知是薛公子在這,失禮了。」

「白蓮妹妹身子近來不適?可好些了嗎?」說着便起身走向我,就要拉我的手。

我見狀趕緊滿了一杯酒遞向他,「薛公子,可不要見怪我,原是我自己初到金陵又水土不服的緣故,這一杯便是賠罪了。」

薛一霸見我主動敬他酒,樂的合不攏嘴。茲一聲,滿飲了這杯。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盯向我,放下酒杯坐到瑤琴前「薛公子,可有什麼曲子想聽麼?白兒,願為公子一曲。」

「喲,白蓮妹妹這樣多情麼,當真難得啊。」虞美人一旁似笑非笑的道。

「怎麼白蓮妹妹病了嗎?前幾日還見妹妹陪着侯公子等人起詩做對呢,那精神好着呢!莫不是不肯賞咱們薛公子的臉啊?」

薛一霸此時的臉上陰晴不定,我心道不好。「你這個小娘們,我說你怎麼三天兩頭的不合適?敢情是和別人相好!卻瞧不上你薛爺!!」揚手一隻酒杯已砸向我,擦着我的肩膀砸在了我身後的六角香几上,摔了個粉碎。

「哎呦,薛公子何故發這樣大的火,酒已下肚,若是這時候怒火中燒,豈不攪得五臟都要難受了?」虞美人在一旁拉住薛一霸滿臉賠笑的接着道:「所以我說你們這些個爺們是不懂女人家的心事的。白白的冤枉了白兒不是?」

「虞姑娘此話怎講?」一旁跟着來的另一位小哥這樣問着。

「我方才不就說了麼,白姑娘是對薛公子你情深意切的。有道是『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妹妹這樣想念薛公子,你卻還冤枉人家。」

此時,薛一霸滿臉的怒氣已然平息八九「那怎的每次喚你來都不曾來見本公子?」他充滿血絲的眸子瞪向我。

「這你就不懂了吧,真心待你必是這樣的,這點女兒情趣都不懂麼?看來你當真是不愛白兒姑娘的!哎,我真是可憐了….」話還沒說完,薛一霸拉住虞美人的手「好姐姐,我怎能不愛她,為她死也值得了。還請姐姐去和媽媽說說。」

虞美人用手指戳着他的頭「你死了也是個風騷鬼啊」隨即惹得滿屋子的笑聲。

我只是傻傻的站在那,卻不知道該如何接這個話題了。

從虞美人的房中出來,回到自己房中,手中捧着我素愛的梅花盞。

心中思量着,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她這一番巧言吝嗇,讓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事到如今再想躲着那個薛一霸怕也是不行了。今後,我該如何自處啊?若李媽媽真的答允薛一霸,將我贖與他,又該怎麼是好呢?

即便李媽媽不肯放我,可他是個混世魔王般的人物,又該如何保我的清白之身呢?想着想着眼前漸漸混沌,枕着粉臂倒在了敲頭案上,燭光閃閃映着我16歲的臉龐。我的閨夢中是川州的家,是董家的繡莊,是我日思夜想的娘親。是我兒時的種種美好。不知不覺淚濕衣衫。

也許女兒的命運總是和母親聯繫的更加緊密的,不管是怎樣的聯繫,卻仿佛是一個共生體。這樣的聯繫更勝父親、兄妹。非是我這樣才能體會的。

就這樣,我昏昏沉沉的在一個個夢魘中伏在案上睡了一晚。大概四更剛過,我便醒來。

胡亂梳了一個桃心髻,別了支翠玉步搖,取了瓷湯瓶推開房門走了出來。這個時候的司樂塾格外寧靜。隱約能聽見稀疏的蟬鳴。門廊邊打盹的小斯早就昏睡過去,我也不理他,悄悄的出了大門。出了柳艷胡同往北不肖一刻便可到秦淮河,河邊青草遍地。我將青草之上的露珠收於瓶中。緩緩望去河對岸亦是燈火輝煌,只是這些燈火下面卻沒有我所牽掛的人。河面上有或遠或近的花船。

我心下暗暗惋惜不自覺的便說出:「只可惜這清澈見底的秦淮河水了。」

「對岸樓閣,八角玲瓏塔,街坊,所經之舟皆是彩燈懸掛。這秦淮河水中倒映如此美景,小姐怎麼還道可惜呢?」

思緒萬千的時候竟然沒注意身後何時多了一位男子,他身材高挑且年輕,素青緞子的圓領大袖衫,腰間繫着一枚雕花的玉佩,一看便知是個讀書之人。自知自己有些失儀,強裝鎮定。

「若不是有這些金粉紅顏在此,此河此景我真當為之一贊了,只可惜,這河水裡有多少這兩岸女子的不堪和屈辱。此刻倒不如這岸邊清草上的露水來的清潔了,從天而降不沾染一絲一毫這俗世的煩惱。」

「小姐見解獨到。」

「讓公子見笑了,露重霜濃,小女子失陪了。」

「還沒問小姐芳名?」

「我會記住公子的。」扯着裙擺,匆匆的消失在朦朧的天色中。

不知為什麼,我卻不願意讓他知道我的身份,其實我本不是這樣遮掩的人,只是不知為何想對這個只有幾句話之緣的男人保存我最美好的一面。董慕白啊,原來你也是這樣虛偽麼?真的如此在意世人的眼光,又是從何時起徒增了幾分自卑啊。

回到了司樂塾的後院,在那株金桂樹下將剛採集的露水收在翁中,埋於土壤中。迎風站在樹下,遙望老家的方向,清香細膩的花瓣灑在衣裳上,正如當年的母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