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荊和我都看向遠方,那男子分明喚的是他二人之一,此刻清遠也朝遠處張望。只有侯公子臉色突變,一瞬間醉意全消。慌慌張張鬆開了紫荊的手,正正衣冠。說話間五彩沙船已然靠近我們,船家勾住了對方的船舷,那呼喚的男子一躍便到了我們的船上,從五彩船中還出來了兩位婦人,一位較年長,一位正當妙齡。
「原來是表弟啊。」侯公子最先開口「哦,姑母大人也在啊,迦禹有禮了。」
老婦人很和順,看向他微微點頭:「侯姑爺好興致啊。月娘可在嗎?」
侯公子微微變了臉色,「月娘在家,今日並沒有一同來。」
「表姐夫,這幾位是?」男子看向我和紫荊。
「這是齊府的當家人,齊公子。」
「鄙人齊清遠,」清遠得體的行了行禮。
侯公子看向我和紫荊,卻不做介紹。
「那麼,這二位姑娘是?」老婦人此刻也看着我倆人。
「這……兩位…麼…,這兩位是齊兄的妻妾,今日我與他及二位嫂嫂一同出遊,為嫂嫂慶生。」這話一出,紫荊的身子微微一顫,不免的倒退一步。失落之色全然流露。眼中淚光淋淋。
「原來如此啊。」男子豁然明了般。
「我身子不爽,失陪。」紫荊低着眉目,輕輕的說,扭頭牽着我的手往艙內走。
我也不好出聲,默默的跟着她,船板上眾人寒暄着,但我們已經充耳不聞了。
進入艙中,我扶她坐下,她不說話,眼裡噙着淚花,卻終究沒有流下,看着地龍出神。良久,終是我先開口:「姐姐,此刻只有我倆,心裡的話不必憋着。」
她冷冷的笑「我早就習慣了,知道他不會真正娶我。」隨即微微顫抖着手拖住腮,帶着哭腔道:「只是沒想到他竟能做到這樣的地步。秦月娘?就怕她到如此田地嗎?」
「姐姐,恕我直言,相處的這兩日看來,他不是值得你託付一生的人。至少不值得你如此待他。」一陣陣酸澀漸漸涌到喉頭,差點掉下淚來。無論如何懼內,卻也不能傷人至此。顯然他是不願意將我們介紹給旁人,在這候迦禹的心中分明是瞧不起我們的。這麼想來,我倆又算什麼?還是供他們消遣、陪他們飲酒的玩物嗎?想想紫荊待他的情分,不免替她心寒。
在那之後,我們四人各懷心事,回到客棧後打點行囊打算着回金陵。清遠與候公子一道,臨行前,他至我的房中,帶着一個黑漆翠竹的食盒。
「這是南徐的特產,有風乾的上等白蝦和牡蠣,均是你喜歡的。回去讓孫婆婆伴着粥做給你食用是最好的了。」他很關切。
「多謝公子,有勞你費心了。」我亦是客氣。
「怎麼這樣生分了?你惱我嗎?」顯然他察覺到我的些許變化。
我心中是惱了他的,但是卻也無從責怪他。畢竟他與候家是世交。也許是我對他的期望過多了,我總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那樣的情況下,我也實在不好做何解釋。只是有一樣。」他站在窗下,低着頭。「我心裡是看重你的。因此斷然不會委屈你的。」他轉頭看向我,堅毅的眼神不由我分說「請你信我。」
我看着他,沒說任何話,只是默默的點頭。
外面的馬車一應準備妥帖,候迦禹攙扶着紫荊,耳語一番,紫荊仍舊是不大精神,只是淡淡的笑笑,輕輕拍了拍候迦禹的手。我微微瞥了一眼這個薄情之人,上前拉住姐姐的手,頭也沒回上了馬車。
「何必聽他多說。我看姐姐也不必再理會他了。」
她憔悴的臉上,一張發白的小口微微上揚,「我對他總是有更多不舍的。你也不必為我不平。」她捧起手爐道「自我打定主意跟着他那一日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不圖任何名與分,只希望相伴他左右即可。」
「姐姐這是何苦呢?為什麼要委屈自己。」我攬住她的手臂。
「我也想清楚了,」她冷冷的笑着道「似你我這樣的人兒,還貪圖什麼夫妻恩愛,名分地位嗎?只要有人真心愛自己,讓日子有個盼頭也就是了。」
「姐姐糊塗,你以為他是真心愛你嗎?若是真心愛你,怎會把你說成是旁人的妻妾也不敢承認你我的身份。」我越說越生氣,漸漸聲音也大了「他分明就是把我們當成玩意看,帶我們出來尋開心罷了。只怕他心裡根本就沒把你當成知己看待,而是…」我突然頓住,知道自己似乎說的過分了。偷偷看向她。
她依舊平靜着:「而是什麼?」
我默不作聲。「而是當成偶爾的慰藉?」她看向我的眼神冷靜的讓人害怕,「就算是這樣也沒什麼,能給予他這樣的慰藉也算不枉我愛他一場。他原也是個可憐人。家中的生意全要依靠秦家的幫襯。因此他總是禮讓秦月娘幾分的。」慘白的手指扶了扶髮髻上的銀鈿,「但是秦氏一直不能生養,且不准他再娶。他一直苦悶。他常常對我說,再遇到我之前不知道女人的柔情為何物。」
「他想尋找柔情,卻也不該辜負了姐姐的情誼。如果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就該不顧一切愛你才是。」
「那麼之後呢?」她緊接着問我,倒讓我忽然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之後我就隨他入府?那秦氏如何好相與?只怕日子會比司樂塾還要難捱吧?倒不如現在這樣好。」
想想亦覺得在理,紫荊的心性高,如何能忍受秦氏的百般刁難,況且依照現在情勢看,候迦禹也不是個有決斷的男子,只怕入府紫荊更是孤立無援。只要她自己能看開我也不便多說。可仍是替她委屈。
回到司樂塾後,照例是每日的歌舞應酬。年關將至,這司樂塾的生意亦是不錯的。每日迎賓樓中都是活色生香鶯歌燕舞。自南徐回來後,我的手傷已然全好了,只留下深重的疤痕,看着不禁讓人心驚。日日提醒着我,自己身處之地的險惡。
一日午後,用過午飯,約了紫荊與芙蓉下棋。黑漆四角方桌前,芙蓉手捏白子靜靜思索,紫荊端坐在對側。我則捧着一冊《詩經》細細看着,懶懶地斜倚在床脊上。靜靜聽着棋子落於棋盤上的聲響,這樣嫻靜安穩的時光是我們最喜歡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我輕輕吟着,回味於心,看着稀稀疏疏撒進窗戶的陽光,呆呆的出神。
芙蓉媚笑着,「但不知道白蓮的這位子衿兄可否知道我們有位淑女望眼欲穿的等着他呢。」
「怎麼你也取笑我,我倒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呢。」我看向紫荊,她仍舊是安靜的看着棋盤「只是偶然間讀到此處,覺得這樣的思念亦是很美,倒不必非要索取結果呢。」
芙蓉落子時抬頭看向我,端起青瓷雕花盞,吹着盞中的茶水,「我倒不喜歡這一句,為何偏偏是我們女子全心全意付諸一腔熱情,等待男子,顯得我們好沒志氣。」
這句話倒像是特意說給紫荊的,她仍舊默不作聲,落了黑子。
我伸頭一看,「姐姐,不再思量嗎?這一子下去,姐姐可是輸定了這一盤呢。」
她仍舊淡淡的,也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輸贏早已註定。何必在意呢。下了這半日,我也乏了。」
芙蓉向來是最直接的,因此在這司樂塾里大家都稱她是女中大丈夫呢,「若不是與你昔日交好,定要瞧不起你的。」我們三人之間是不互相隱瞞的,紫荊的心事芙蓉悉數知道的。自南徐歸來十數日侯公子都不曾來過。紫荊人也漸漸懶怠,常常出神,魂不守舍。
「芙蓉,」我趕忙勸她「姐姐心裡的苦你我不盡瞭然。何必怪她。」
「罷了,」芙蓉搖搖頭,「你這樣整日鬱鬱寡歡,實在替你焦心,與我交好的蘇員外府邸與候府不遠。過幾日,蘇員外點了我的出堂。你可有書信需要我為你帶去嗎?」
芙蓉刀子嘴豆腐心,紫荊含淚看向她,寬慰的笑笑,「你與白兒均是心疼我的,我心裡清楚。既然他不來看我,我何必書信給他,倒讓他心煩。」
「其實你不必如此傷心的。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姐姐認人不清呢。」我終於將那兩日察覺到的對她娓娓道來「在他心中,高低貴賤全在色相,他日你容貌衰老,他定然待你不如此時。他對船家妹子的輕蔑,姐姐均是見在眼裡的。為了這樣薄情的男子,實在不必如此傷神呢。」
「白兒,這些我早就知道。這世間的男子又有哪個不是這樣的。誰又能對我們這樣的人海誓山盟呢。其實母親不允,妻子阻撓都是他的藉口罷了,我何嘗不知道他是介意我是妓女的。何嘗不知道他嫌棄我的。」她拭掉淚珠「是我自己錯了,從開始就不該抱有奢望,是我自己太貪心了。」
炭火噼噼啪啪的燃燒着,我們三人均不再出聲了,她的淚似乎流進了我的心裡。讓我莫名的沉重,心想清遠應該不是這樣的,他說過定然不會辜負我的。只是紫荊的傷懷歷歷在目,叫我日夜懸心,始終是不自信的。